這是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村子,全村只有二十四個人家,二十四個房子。它不同於其他圍成圓形的村落,因為前靠海後靠森林,所以村子遠遠看去是半圓形面對著大海的;是一個得天獨厚,與外界有一定隔離的小小村落;早晨有著薄霧的時候,如詩如畫。
村子唯一可以聯絡外面的通道在左邊。今天,住在右邊靠海數來第五間房子的人家生了白白胖胖的兒子,不同於其他小孩,這孩子有著黑夜森林似的綠髮,以及如同白日海面一樣藍的眼睛;有著濃密大鬍子的父親對於他的兒子非常自傲,說是能成為稱霸全村的第一獵人,村子裡最令人尊敬的職業。於是孩子被命名為堅都,與創立村子的第一代獵人一樣的名字。
堅都小的時候只能在自家門口附近跟隔壁的小孩一起玩。在他年幼的記憶中,有正在晾乾的衣服與魚貨、聊天織布的母親、亂吼亂叫的海鷗,與傍晚帶著獵物回到家,身上肌肉虯結的父親;還有香香鹹鹹的海風、母親身上好聞的味道,以及父親身上說不出來的味道。
長大一點,堅都會跑會跳了,也開始學會搗亂。不知為何,堅都無法不去注意到村子正中央那塊又大又黑的長方形石板;但是他不敢接近,村裡的小孩沒有人敢接近,像是那塊石板散發出來的感覺讓他們不敢接近。
除了這件事情之外,堅都的童年時光一直都是很快樂的,直到那年的那天,堅都整個童年開始變調。
那是發生在堅都六歲時候的事情。
因為飢荒,村人們所儲存的食物被餓得不顧一切的動物們吃光;就算拼命的打牠們、想驅散牠們、嚇阻牠們,依然沒用;甚至打死了一隻動物會有其他隻來分食同伴的屍體,擋也擋不住。那年的飢荒就是如此慘烈,不幸中的大幸是動物們還不至於攻擊人類。
小小年紀的堅都只穿著褲子,站在家門口看著村中慌亂有如地獄一般的景象;村人憤怒的喊叫、動物們的慘叫哀嚎、搶奪食物的畫面;以及,村人拿著各種工具打在動物身上的畫面、猙獰的面孔;動物就算被打的頭破血流了,也要把眼前的食物吞下肚的狠樣,映放在堅都年幼的眼中。空氣中充滿了甜膩的鐵鏽味、火燒的煙味、村人的汗味和動物身上特殊的臭味,充斥在堅都的鼻腔之中。
被眼前的景象嚇得說不出話來、也動彈不得的堅都看到了一個畫面,在他以後時常出現的惡夢之中不斷重複撥放,忘也忘不了的畫面:一隻野狗叼著肉逃向他,卻在他的面前被父親用鋤頭敲爛頭。
就像慢動作一樣,野狗恐懼的雙眼望進堅都的眼中、父親賁張扭動的肌肉、臉也憤怒醜陋的抽動著,鋤頭敲進野狗的頭,鮮血和白色的腦漿從敲入的地方爆出,濺了小小年紀的他一臉一身紅白點,身體和心靈也隨之震了一下;但堅都依然無法把視線移開,就連閉上眼也不行,就這樣看著父親一鋤一鋤的把狗頭搗爛,然後眼前一片漆黑,堅都才發現自己害怕的顫抖。
「女人,把小孩帶進去!」堅都聽到他的父親大吼著,還有鋤頭打在動物身上的鈍聲、動物的哀鳴,如同耳鳴一般不斷在堅都耳中響起。
「堅都乖,不要看不要怕。」母親手遮著他的眼,把他抱進屋內,讓他遠離房子外的殘酷畫面。
堅都無法出聲,甚至無法克制自己的顫抖。然後他感到自己被母親抱在懷裡,母親溫柔的唱歌,試著驅趕堅都的害怕;但母親的歌聲漸漸取代堅都耳中的雜音,跟腦海中父親拿鋤頭打爛狗頭的畫面逐漸融合,不斷重複。
同樣的畫面在一個月後重播。
因為村人的糧食被搶奪一空了,不得已的情況之下,村裡的獵人們決定要在這非打漁獵的季節出海。雖然有反對的聲音,但終究敵不過空虛的肚子,也不忍心逐漸消瘦的妻子與孩子。
唯有一名獵人抵死不去,他說:「有非漁獵的季節一定有它的道理,要是反了,出事誰擔?你?你?你嗎?」他犀利的問句逼退所指的三人,卻逼不退眾人想出海的決心。
「你想餓死,我們可不想。」有個獵人忍不住譏他,其他獵人也附和著他。
「對嘛,誰想餓死。」
「腦袋有問題。」
「瘋子。」
那名獵人冷冷的環視眾人,沒有人敢看著他;那名獵人什麼都沒說,帶著妻子走進村子左後方的路,遵循古法,進森林找樹根充飢,來度過這次的饑荒。
其他人也不是不能跟著那名獵人去找樹根,只是他們無法忍受那嚼如臘的味道;因此,眾人背對著森林、背對著那名獵人選擇的路、背對著傳統,終於還是備船出海了。
堅都看看忙著出海的父親,再看看那名獵人離去的背影,他不懂那有著一頭像乾草似的亂髮、明亮咖啡眼睛、下巴很尖的年輕獵人怎麼會做這種傻事?怎麼有勇氣背對大家?為什麼不要出海,這樣不是比較輕鬆嗎?而且樹根真的很難吃,想到那種味道堅都就想吐。
「或許是因為他比較笨吧?」堅都自己找了一個答案,但小小年紀的他並不知道那獵人是全村最厲害的……
出海才一個禮拜,獵人們就回來了,他們捕到一大船一大船平時很難捕到的魚人!那被細密帶刺的漁網網住,掛在船旁的魚人流出來的鮮血,跟人一樣是紅色的蔓延在船回來的路徑上,擴散、再擴散,卻濃得連浪都化不開。
隨著獵人的吆喝、海鷗尖叫,女人小孩全部走出房子,拿著木棒,一同處裡那一大群的魚人;每一個人的臉上都露出幸福的微笑,讓堅都不明白。
網子拖到岸上來了,整個散開,相疊的魚人就跟魚一樣全部滑開,將整個岸邊都染成血色;有些魚人還在掙扎、扭動,堅都無法分辨那海藻色和著血色的東西本來的樣子;牠們有氣無力的哀嚎嚇壞了堅都。
無論男女老少都拿著木棒,看見未斷氣的魚人便一陣亂棒,然後堅都看到一隻魚人爬出屍堆,將那長滿鱗片的爪伸向他,破碎的嗓子斷斷續續的喊些什麼;堅都本來以為自己會聽不懂,但他懂,那魚人只有說三個字——為什麼?
這讓堅都很不能接受,牠們是人?牠們是人嗎?留著一樣顏色的血說著一樣的話語,牠們到底是不是人?人殺人,村人們還露出如此愉悅的笑容?一股噁心感衝向堅都的喉頭,但堅都餓了一個禮拜的肚子吐不出什麼,只能不斷的嘔出酸水。
「站起來!堅都。」父親嚴厲的聲音傳來:「你要成為男子漢、成為優秀的獵人,這種畫面不該讓你像個小女孩一樣,你應該要高興才對!」
隨即,父親便將他提起,要他站好,然後把一根木棒塞進他的懷裡,讓他差點跌倒,「你也來動手,讓我看看你的男子氣概!」
堅都不敢不聽父親的話,因為父親打人很痛很痛;他吃力的把木棒提起,看著魚人,魚人如同玻璃珠般的眼中只剩下絕望,讓他害怕的發抖,抖到連木棒都快要拿不住了。
「打——!」父親看不慣堅都的懦弱樣,吼著命令。
堅都嚇了一大跳,閉起眼睛揮下。
他祈禱自己的手滑掉、或是打偏也可以;但偏偏,鈍聲響起,手裡也能感受到木棒打碎某個東西,也打碎他心中某個東西;他,殺了一個生命;雖然平時就有幫母親殺雞、殺老鼠,但是這不一樣,不一樣啊!
「哇!」堅都跪著吐了,邊哭邊嘔出酸水。
「好!好兒子,這代表你長大了!這邊就交給你跟女人了。」父親滿意的大笑離去。
堅都害怕的睜開雙眼,剛好對上魚人那已經失去生氣,卻帶著憎恨的玻璃眼珠。是的,有如流滿岸邊的鮮血一樣,濃的化不開的憎恨。
「哇啊啊——!」堅都手腳並用的退了好幾步,大口喘氣著。
「堅都,你怕啦?」堅都的朋友拿著木棒,全身點點鮮血、臉上掛著鼻涕的看著他。
「誰……誰怕了!」堅都只是像一般的小孩,死不認輸而已。
「那我們來比賽誰殺的比較多。」那孩子一邊說著如此殘酷的話,一邊把鼻涕抹在手臂上,「敢不敢比?」
「比……比就比!」堅都拿著木棒站起。其實堅都不是真的願意殺那些魚人的。
五百多隻的魚人讓村人們大賺一筆,每個有參與的獵人脖子上都掛著兩顆水晶——那是魚人的雙眼,高貴的飾品、地位的象徵——被當成一種榮耀,炫耀著。
魚人的皮非常高價,肉很耐儲存,可以做成肉乾供大家吃上幾年,魚人的腦中有一個小橢圓囊,是做高級香水和香料的材料,爪牙可做刀或飾品,夠整村富裕一陣子了。
獵人開了三天三夜的慶祝會,慶祝這場大屠殺。
堅都開始被惡夢所折磨;被打碎頭的狗,餓的像殭屍的狗朝他撲來;滿坑滿谷的魚人屍體,而他就在之中,全身浸著魚人的血;這些夢讓堅都感覺自己身上總有一股洗不掉的血腥味,那魚人們的血……
獨自遵循古法的獵人皮包骨的回村了,眾人熱情帶點譏諷的向他打招呼:「阿吉你回來啦?吃了不少樹根吧?哈哈哈。」「阿吉,要不要來我家吃一點粥啊?保證比樹根好吃的。」「阿吉……」
那名叫阿吉的獵人本來只是看也不看眾人一眼,攙扶著他的妻子默默的走,直到有名獵人故意炫燿,用陽光把胸前所掛水晶的光反射進阿吉的眼中,刺痛了他,他才把頭抬起,顫抖的問:「你……你怎麼會有?」
那獵人以為阿吉是羨慕他,所以才開口問他的,很得意的說:「哈!大家都有啊!收穫超多的,有五百多隻呢!」
阿吉聽到,很不敢置信的看看其他獵人,果然每個人身上都掛著兩顆水晶!阿吉不敢置信的破口大罵了起來,聲音大的全村都注意到他。
「你們怎麼能這樣做!你們憑什麼殺那麼多!」他就像瘋子一樣抓著其他獵人質問,那好像要把眼睛瞪到凸出來、嘴巴快要裂開、脖子的青筋將要爆裂的模樣,配上他本來皮包骨的樣子,恐怖的沒有獵人敢直視他。
「拿下來!拿下!」阿吉撞倒一名獵人,發狂似的搶奪那名獵人的水晶。
「住手!不要碰我的水晶!」那名獵人拼命守護自己的水晶,這對他來說是一種榮耀啊!怎麼能允許別人搶奪?
「阿吉,住手!你這樣太難看了!」
「是你自己不跟的,住手!」
好多獵人加入勸架的行列,但是阿吉不知道哪來的力量,讓獵人們都拿他沒辦法。
村人們逐漸把他們當成中心圍起來看戲,堅都憑著自己小小的身體擠啊擠過村人的腳,跑到最前面看;阿吉一個人對上四五個,憑著技巧,居然沒有人奈何的了他!
「通通住手!」堅都的父親衝進他們之中大吼,一人一拳阻止他們繼續打架,「阿吉,丟不丟臉啊!搶?不會自己去獵?」
「呸!誰稀罕水晶?誰稀罕!」阿吉吐出帶血的牙齒,憤怒的揮舞雙手。
「不然你想要怎樣!」一名比較壯碩的獵人推開他,使他踉蹌跌倒,「不然你搶尛!啊?」
「阿吉,別這樣!算了。」那獵人的妻子扶起他,眼中蓄著淚水。
「怎樣?怎樣!魚人是半神!你們會有報應,你們會有報應啦!呸!」阿吉狠狠吐出一口還帶著血的淬沫,帶著妻子離去。而從此,搬離村子一段距離。
「半神又怎樣?老子是神啦!」那名壯碩的獵人朝著阿吉的背影吼,然後一肚子氣的走了。
但是其他人被那句「你們會有報應啦!」嚇的臉色蒼白,沒有人動作也沒人說話,思考著那句話的意思,海鷗也靜默下來,連風都不敢吹過。
小小年紀的堅都看著村人們的眼神,又想起野狗的模樣,想起魚人憎恨的眼,忍不住顫抖起來。
不曉得是因為罪惡感還是良好的習俗,村人們將魚人的肉乾吃完之後,才準備再度出海捕魚。那年,堅都十二歲,已經學了不少獵人的知識也聽了不少故事,現在終於可以跟隨父親上船實習了。
船駛著,海風吹著,看著像一面鏡子的海跟天空連成一片,有說不出的遼闊舒適。堅都的父親一邊教他如何操作帆舵,一邊教他一些關於季節性魚類的特性和捕抓方法:「這季節有烏子、飛槍,晚上點著火,牠們便會不斷朝火撲去,你就要拿著木棒將落在船上的那些烏子、飛槍打昏;還要注意火,免得船燒起來,再來……」
堅都一邊學一邊做,相當快樂,直到父親的朋友隨口說了一句話,氣氛開始變調,燃起整船的不安。
「奇怪,怎麼都沒鳥?」
一句話,讓眾人都停下手邊的工作,詫異的望向天空,天空一片空蕩蕩,不要說是鳥了,連雲都沒有,太陽火辣辣的烤著。
「停——!不要再前進了!沒有鳥的指引我們可回不了村!」船長吼著,讓眾人回神處理身邊的工作,然後擔心的到處看。
有人跑到船邊去看,通常行駛了這麼一段路,船吃水線底下通常都會開始有貝類附著在上面,但這次船乾乾淨淨的,一隻貝都沒有。
有人拿著望遠鏡找看看有沒有鳥,望了老半天,一隻都沒見著;就連平常可以看得見,遠處魚嬉戲而露出水面的銀色反光都沒有;整片海就真的像鏡子一樣,連浪都沒有!當眾人停下工作的時候,靜的可怕。
船長也是第一次看到這種異像,使得他不得不下達一道命令:「就一晚,今晚沒有收獲就回村。」
沒有人反對船長的意見,就算他們這趟出來是有填飽全村的任務在,但是這種詭異的現象使得獵人們開始害怕了起來。
『這是報應!』眾獵人想著,『報應來了!』
黑壓壓的天空看不見任何星光和月光,混著油煙味,獵人們把火點了起來,堅都聽從父親的話拿著木棒等待,期待烏子或飛槍突然大量冒出來,告訴大家白天只是特例,這片海沒事。
但是沒有烏子也沒有飛槍,整晚,只有冷颼颼的海風一直吹。
天才微亮,船長便要求眾獵人起帆回村,一整晚的收穫就只有那麼一隻巴掌大的飛槍,這太不吉利了,好像整片海都死去一樣!
堅都在晚上打盹的時候,又夢到那隻野狗,現在他看著身邊大人的眼中,也有著如同那隻野狗一般,恐懼又無助的眼神;想到野狗的下場,堅都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。
無論用多細密的網,網到的魚都是又小又癟;抓也不是,怕是魚苗;不抓也不是,家裡的人還在餓肚子;無論餵了多少飼料,圈養的家畜日亦消瘦。這讓只有二十三家的小村子從小富變成大窮,卻沒有人敢說些什麼。
只是都會想到那優秀的獵人阿吉怒吼的那句話:「你們都會有報應!」
於是就有人想去找阿吉,阿吉是全村最優秀的獵人,他一定有辦法可以救村子的。於是兩三個人聚集起來,朝阿吉住的方向走去;好奇的堅都也偷偷跟去。
原本密不透光、陰暗非常的森林,現在亮的像是點了燈似的;腳下所踩的,不再是滿地的枯葉,而是有如石頭的硬地;鳥叫蟲鳴全都沒有了,只有村人的腳步聲回盪,也盪的村人心裡不安。
「阿吉、阿吉!」一名村人敲著阿吉的門。
「滾!」阿吉的聲音從房子裡傳出,隱藏無數憤怒。
「阿吉別這樣!村子需要你啊!」
「當初我就說過不要出海!出事怪誰!」阿吉的房子裡傳來摔東西的聲音,以及他老婆細碎的聲音。
「你自己不跟著出海阻止我們的,要是你阻止我們,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了啊!」有人這麼說,其他人也跟著附和,「對!都是你的錯!」「出來負責!」
「滾——!」阿吉喊過這個聲音之後,房子內就再也沒有任何聲響了,任憑村人在外面吶喊也一樣。
堅都明白,這不是代表阿吉放棄村子,就是代表村子沒救了。
不得已的情況下,堅都的父親只好賣掉他所戴著的那對水晶其中一顆,換來的錢省吃簡用才得以維持住這一個家。而剩下的那顆水晶,父親無論如何都不放手,那是他這輩子最直得炫耀的事蹟!不只是堅都的父親這樣,村裡有戴著水晶的獵人都是這樣。
直到堅都十六歲,舉辦完成年禮之後,發生了一件事情讓獵人們都把水晶取下了。
那天,堅都與母親和村人到森林去尋找食物,當年他們不願意吃的樹根現在則是時常吃;有戴水晶的獵人們則是留在村中緬懷他們過去那段風光。隨著天色漸黃,村人陸陸續續的回家,堅都與母親才緩慢走出森林,他們是最後回村的。
今天感覺特別不一樣,堅都心中想,他們走之前,聽見沉寂一段時間的森林又開始有蟲鳴了,雖然很微弱,但堅都聽見了,爲什麼?才剛回到村子外圍,堅都就聽見村子不尋常的騷動,堅都又聞到那種,濃的化不開的甜膩鐵鏽味。
「媽,妳留在這,我去看看情況再回來接你。」堅都找了一個隱密的草叢將母親藏起,抓著自己的刀子就要往村裡衝去,卻感到手被拉住,回頭一看,是母親欲言又止的模樣。
「……自己小心。」母親滄桑的嗓子還是只有吐出這句話。堅都握一下母親的手,隨即掙脫離去。
堅都在村子周圍觀察著,村人悲憤的怒吼回蕩在空氣之中,家家戶戶的門都開著,讓堅都非常不解,直到看見自己幾個朋友抱著他們父親的屍體跪在屋子門口,全身沾著父親的血仰天悲吼,堅都便明白了。心臟突然猛烈撞擊胸口,讓堅都開始拔腿狂奔回自己的家,心中祈禱他所想的那件事情是猜錯的。
跑過村子正中央的時候,堅都看到獵人阿吉跪在那塊大又黑的長方形石板之後;歲月在他身上刻下的痕跡讓他看起來比實際蒼老;身邊擺著許多堅都小時候才有看過的工具,穿著喪服、一臉莊嚴,就如同雕出來的石像那般,動也不動。
堅都就只有看他一眼而已,他心中急著想確認父親的生死,爲什麼阿吉會跪在那邊,他不明白也沒有時間明白。
「爸!」堅都喘噓噓的衝進房子裡,第一眼看見的就是父親睜著雙眼,倒在血泊之中,被開膛剖肚。
那雙眼、那姿態,堅都不斷在夢中看到的;野狗無助恐懼的眼、魚人絕望憎恨的眼、野狗死去的樣子、魚人被同樣手法肢解的樣子,與父親逐漸融合在一起,尤其是那雙眼睛。讓堅都有一種錯覺,其實從頭徹尾,死的是他的父親!
一種恐懼的噁心衝向喉頭,讓堅都忍不住嘔吐了,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般用力。
「你不難過嗎?少年。」一個有如磨在沙紙上一樣沙啞難聽的聲音傳來。
堅都抹著嘴看向房內聲音的來源,藉著黃昏的日光,堅都看見一名魚人正跪在他父親的屍體旁,海藻色的鱗片、銀色的鰭,有著類似人類的肢體,身旁擺著一把染了血的慘白骨刀。另堅都感到詫異的是,魚人沒了左手,沒了右眼,血不斷從斷口冒出、緩緩的、不急不徐,臉上還有乾涸的血跡在爬。
「你不恨嗎?少年。」那名魚人再度開口。
堅都聽到這句話,原本停擺的腦袋再度運轉過來,是魚人殺了他的父親!原本迷茫的眼開始充斥著仇恨的光,魚人見狀,站起,堅都拔起自己的刀吶喊著衝向魚人,他要在魚人拿到骨刀之前殺了牠!魚人很高,站起來的時候,堅都擺在胸口的刀子只能刺穿魚人的肚子。
「你殺了他!你殺了我爸!你殺了我爸啊啊啊——!」隨著堅都怒吼著喊叫的聲音,魚人被堅都爆發出來的力量推的撞上身後的牆壁,堅都順勢將手中的刀推到底,將魚人釘死在牆上,還在不斷的施力。
「你看!」魚人將牠僅剩的右手抬起,拿著父親一直戴著的水晶,魚人將那水晶擺在自己的眼睛旁,「少年,這是什麼?這是什麼! 」
堅都清楚,他知道那水晶是怎麼來的,是父親用他的雙手從一隻還活著的魚人臉上活生生挖下來的,父親說,那時候挖下的水晶最美。堅都害怕的往後跌坐,喘著粗氣,手握緊魚人的骨刀卻在發抖;明明就是他佔上風卻在發抖。
「你的父親將我族趕盡殺絕啊!少年!」魚人悲慟的說,「密不通風的刺網四處網住我的族人,母親失去孩子、丈夫失去妻子,捨不得啊!抓著網子的族人被你的父親一個魚叉、一個魚叉殺掉!少年!血染大海,把海染得伸手不見五指,而你的族人在大笑啊!明明就不是可以出海的季節!」魚人激動的喘氣著,一道鮮血從牠裂開似的嘴邊流下。
「沒有辦法啊……飢荒啊!」堅都哽咽道,「飢荒呐,村裡的食物被搶光了,不得已啊!」
「你是在為自己找藉口嗎?少年。」魚人冷聲道:「明明可以捕捉其他種魚類的,那天你有看到別種魚類嗎?有嗎?」
堅都沒有回答,他知道,那天整個岸邊都是魚人,滿滿的魚人和著濃濃的血味,一直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。
「我族只剩下我一個了,這種……仇,我能……不報嗎?」魚人便說邊艱難的拔起堅都的刀子,「只有我一人,孤獨的活過十個年頭,我能……不恨嗎?」魚人將堅都的刀子丟到一旁,對堅都伸出牠僅剩的右手。
「把刀給我,少年。該是我去接受自己的罪的時候了。」
堅都傻愣愣的,把骨刀遞給魚人,然後看著魚人走出他的家門,在夕陽的照耀下,他才看見魚人身上更多的多傷口;難不成魚人是一家一家的復仇,然後一家一家承受年輕人的復仇嗎?那要多少的勇氣?魚人的生命居然如此韌性?堅都回頭看向牆上那刀的裂縫,那麼輕鬆就把刀子拔出來,魚人的力氣有多大?要是牠們有侵略性的話,被滅的其實應該是村子?最後的想法讓堅都不寒而慄。
「爸……」堅都抱起父親的屍體,「爸——!」他慟哭著,就算在怎麼滿身罪惡、全身血腥,還是他爸,他曾經最敬仰的對象。
「啊啊啊——!」就像他朋友所做的一樣,堅都也忍不住,仰天大哭。
就在此刻,獵人阿吉的聲音傳遍全村,那是一首古老的悲歌,聲音滄桑遼闊;雖然聽不懂歌詞,但那歌聲就像母親的手一樣,慢慢撫平心中的傷痛;堅都不敢相信歌聲居然還有這種力量,忍不住的,他放下父親的屍體,走出房子。
不知何時,阿吉已經在石板四周點上四根火把了,冒著黑煙的火光照亮躺在石板上的魚人,從胸部的起伏可以得知魚人還活著;阿吉拿著一個瓶子,將瓶子裡面的東西一點一點灑在石板四周,嘴裡還在唱著那首古老悲歌。
就在此刻,獵人阿吉的聲音傳遍全村,那是一首古老的悲歌,聲音滄桑遼闊;雖然聽不懂歌詞,但那歌聲就像母親的手一樣,慢慢撫平心中的傷痛;堅都不敢相信歌聲居然還有這種力量,忍不住的,他放下父親的屍體,走出房子。
不知何時,阿吉已經在石板四周點上四根火把了,冒著黑煙的火光照亮躺在石板上的魚人,從胸部的起伏可以得知魚人還活著;阿吉拿著一個瓶子,將瓶子裡面的東西一點一點灑在石板四周,嘴裡還在唱著那首古老悲歌。
堅都看了一下,幾乎全村的人都在看著阿吉,不懂阿吉到底在做什麼,臉上露出疑惑;堅都看見等不及而自行回村的母親向他奔來,他趕緊迎上抱住母親,剛失去父親的他害怕母親也會跟著消失。
「我知道你們有很多疑問。」阿吉唱完之後,站在魚人的身旁說道:「從前的人知道,魚人是大海的守護神,沒有魚人,漁船捕不到東西,也沒有飛鳥可以帶獵人回家。但是外地人不懂,他們要魚人的皮、要魚人的眼、要魚人的全身上下!」
像是在說故事一樣的阿吉不急不徐,用他特有的聲音繼續說:「但是魚人們不喜歡爭鬥,於是魚人跟人立下契約,交出魚人的罪犯給人類,以換取其他魚人的生存。
「現在躺在這的魚人犯了罪!根據契約,人可以自由處置牠!我,阿吉!要你們決定殺不殺?」
沒有人開口,他們恨;但魚人呢?
「殺!」單獨一個聲音響起,是當年抹著鼻涕跟堅都比賽誰殺得多的那名小孩,現在已經成為最壯碩的獵人,「殺!報父親的仇!殺光牠們族!」
堅都看見了,從眼睛看見他那名朋友的心已經完全被仇恨給佔滿了。
「牠是最後一隻!」阿吉忍住哽咽吼。
「那就把牠的皮活生生剝下來!掛在村子最大的樹那邊,讓我們能夠永世的唾棄牠!」那名獵人就跟當時一樣,輕易的說出恐怖的話語。
「那,全都給我看清楚了!不許有人沒看! 」阿吉說道。
那一晚,他們站在瑟瑟寒風之中,看著阿吉含著老淚,用盡身邊的工具,將那魚人活生生剝皮之後,才用魚人的骨刀殺了那魚人;徹頭徹尾,那魚人沒有發出任何聲音。
當阿吉將魚人的眼挖出來,抬高雙手給眾人看的時候,堅都看進魚人的眼之中,裡面沒有仇恨、沒有悲慟,什麼都沒有,只有平靜隨著水晶上的光流轉。
那魚人的皮被阿吉掛在村中最大的樹上,大人小孩都碰的到的高度,然後根據習俗,在魚人的額頭上刻下魚人的名字——淵。
破爛的皮隨著風搖晃,有少數的人真的對那皮吐唾液、辱罵、拿尿潑;但大部分的村人只是看著而已,只是看著。
那千古流傳的半神,那滅於人類之手的半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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